2016年,对于中国京剧界而言,真是一个令人悲伤的年份。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北京京剧院国家一级演员吴素秋,因病医治无效,于3月30日在北京逝世,享年94岁。而后,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梅葆玖、李世济、王金璐相继去世。梨园花落,痛失大家。
在吴素秋去世两个月后,5月30日,北京京剧院在剧院举办了追思会。北京京剧院领导和演员代表以及吴素秋亲属、弟子等,回顾吴素秋艺术生涯,赞慕其艺品艺德,寄托缅怀前辈艺术家之情,表达传承弘扬京剧艺术之志。本报特此刊发追思会发言摘要,以飨读者。
李恩杰(北京市文化局党组成员、北京京剧院院长):
在我的心目当中,吴素秋老师是一个可亲可敬的长者。我在剧院工作期间,每到重要的节假日都会代表剧院去慰问吴老师。每次到家里,她对我们的热情、对我们的关心,都使我特别感动。她对于剧院的工作,每时每刻都在关心着,对于我们的年轻演员、我们的艺术家所取得的每一点进步,我们所取得的每一点成绩,她就跟是她自己取得成绩一样,那么欢欣鼓舞,也让我们非常感动。
吴老师在剧院里有特别好的人缘。这种人缘来自于什么?来自于她作为一个京剧大家的谦虚,对别人的关心爱护。一个很小的细节:她在舞台上每一场演出都要给大家带吃的;每一场演出完了,她都要对所有的人去表示感谢。我们到她家里去慰问,每一次她都给我们准备好了小礼品。
吴素秋老师不仅是一个著名的京剧表演艺术家,一个好演员,她更是一个好党员、好干部、好老师、好学生、好同事,我相信她也一定是一个好母亲、好外婆。她高风亮节、义薄云天、气度非凡,以孜孜不倦的追求铸就了光辉灿烂的艺术人生。她会成为北京京剧院宝贵的精神财富,更是后辈学习的楷模。
吴坚(吴素秋外孙):
我小的时候正好赶上文化大革命,她在家基本上是没有工资的。小的时候我跟她出去遛弯,经常去西单商场,她说看咱谁走得快。当时我并不知道为什么要跟她比赛走路,她实际是一直在坚持上这个舞台。她早上起来要去吊嗓,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重返舞台,但是还是孜孜不倦在努力。
她从小教育我,对长辈要尊敬,要有礼貌。小时候,家里经常来一些领导、同事,她把茶水倒好,把烟拿过去,把人照顾好,平易近人。
那时候,骆玉笙经常来北京住我家。我跟我父亲就坐公共汽车去北京站,一定打一辆车给接到家。尊重长辈这方面,她给我们做了一个典范。
李韵秋(北京京剧院京剧名家):
早在新中国成立之初,我和素秋姐分别在青岛两个戏园子演出,由于离得很近,时常互相串门看戏,对素秋姐的为人和演艺我仰慕已久。一次素秋姐演《四郎探母》,特邀我演佘太君,我开蒙学的是老旦,又因和大姐同台演出,那天我发挥得极好,圆满交卷,得到了前后台的一致好评,素秋姐也因此对我更加另眼相看。
我比素秋姐小11岁,她称我为小韵秋。在台上素秋姐是我欣赏和尊敬的艺术家,在台下我们是无话不说,专业、生活上彼此关心的好姐妹,平常没演出的时候经常聚在一起聊天说戏,总有说不完的知心话。后来姐姐回京和姜铁麟大哥结婚,约好让我给她当伴娘。婚后素秋大姐的家庭生活是十分幸福的,对于演戏她也是丝毫没有松懈的。1955年,素秋姐领导的北京市京剧四团排出新戏,她担当主演,还特意为这个人物设计了一身戎装,并且在身段、唱腔方面也有不少创新。
提到舞台艺术,不能不说素秋姐是一位为京剧而生的奇才。她幼年练功学戏,7岁登台首演《贺后骂殿》一炮而红,13岁挑班担当主演,16岁时与金少山合作,在东北三省把《霸王别姬》演得风生水起。素秋姐常年受她的师父尚小云和义父荀慧生的点拨,受益颇丰。她是文武兼备的名角,青衣戏《孔雀东南飞》,花旦戏《红娘》、《苏小妹》,反串戏《宝莲灯》(沉香)等她都能手到擒来,戏中的人物被她塑造得臻于化境。
孙玲华(李韵秋女儿):
素秋大姨生活当中她是特别可亲可敬的、慈祥的一个姨,在我求学的道路上她又是一个良师。在我十几岁还是学生的时候,有一次有机会跟吴素秋老师上台演出。我记得大姨当时已经快70岁了,好多人私下里劝她:最后就简单点,您哪怕走个翻身,走一个步,简单过一下就算了。素秋先生说:不,这个腰我一定要下。先生对艺术的执着和敬业精神是值得我们后人学习的。
尚慧敏(京剧名家,尚小云孙女):
素秋师姑在上世纪30年代十几岁时就拜在尚小云先生的名下了,后来因为种种原因,感觉她是学花旦比较合适,这样她又投奔到荀慧生先生名下。荀先生也是高风亮节:既然你拜了尚先生,我就不能收你当徒弟了,这样我收你当干女儿吧。这样她就拜了荀先生为义父。
我祖父1959年到西安去了,“文革”期间来北京治白内障,没有地方住,就住在素秋师姑家里了。那个时候不光我祖父一个人,还有我的奶奶等,一带一大帮,住了一年。姑夫给做饭,师姑照顾。师姑这方面做得确实让人非常钦佩。
素秋一生继承了尚、荀两派的精华。《苏小妹》是她自己创作的剧目,这出戏里体现了荀、尚两派的艺术造诣,前边的旦角有荀派的诙谐,而后改小生又有阳刚的身段。她的为人非常平易近人,而且尊师爱徒,确实给青年一代做出了榜样。
素秋师姑对于自己特别严,谦虚、谨慎,每场戏下来都要去征求意见。她认为每一场戏要对得起观众,一笑一颦、一抬腿,都要对得起观众,对得起观众买的票。她对戏中人物拿捏得非常准确,演戏非常细腻。
李雅兰(北京京剧院演员,吴素秋弟子):
我谈谈师父对人物的刻画。她常对我们说,要想演好一个角色必须从人物出发。她的《红娘》在全国来说也是赫赫有名的。一个千金小姐的丫环,让她演得既有身份又不失活泼可爱,看过她演出的人没有不伸大拇指的。而且她从不以自己是主角自居,她要求,莺莺是个千金小姐,服装、头饰一定要漂亮。因为过去红娘是主演,莺莺只是个二旦,从服装到头饰就是有什么穿什么,可是老师却强调,要符合身份。她常说,好的红花就要好的绿叶来陪衬,不要怕别人把你比下去,一切要从人物出发。在表演上我特别有体会的是,在《拾玉镯》中,她把小家碧玉看到男人都不敢抬头正视的羞涩,表演得十分到位。其中有一个很小的动作,就是她恼羞成怒、假装生气,要轰人出去的时候,抬起左臂刚要拍桌子,忽然想到镯子正戴在左腕,于是她赶紧收回了左手,抬起了右手,敲桌子两下。通过这个小小的动作,就可以看出她对表演有多么认真和多么细腻。
李世英(北京京剧院演员,吴素秋弟子):
1960年,为响应政府“支边”的号召,带着全团去东北,组建了辽宁省京剧院并担任院长,这就是我的老师吴素秋。那个时候老少边穷地区需要京剧,而且东北比北京要苦得多。这件事搁在我老师一个女子的头上,没话说,吴素秋去东北了,全团人都跟着去了。这是好领导吧,就不只是一名好演员了,不只是一名会唱戏的艺术家了。这是什么人格魅力呀?
我老师对人一视同仁。每次在后台,从舞台队开始,她会送水果糖、茶叶。老师那会儿和大家一样,拿的是七毛五的夜餐费,像《苏小妹》这么繁重的戏,一丝不苟地演唱完了就拿七毛五,七毛五可能还得倒贴出七块五。她的后台是绝对和谐的,没有人不佩服的。难道人家就缺她那几根茶叶吗?不对,她送的是一种温暖。那叫真的和谐,那叫真的尊重,那叫真的“一棵菜”,所以她的演出上座率越来越好。
于淑敏(北京京剧院演员,吴素秋弟子):
我是1980年拜师,有幸在老师晚年在舞台上活跃的几年里,和老师在台上台下耳鬓厮磨,老师对我的影响在我的艺术生命中是决定性的。老师说:淑敏你个子小,声音又窄,想做好这个事业不是一定非得站到舞台的中间,你要学会“抱本子”。我后来就比较注意,比如说老师在排戏过程当中怎么来进行这些结构,我都拿笔记下来。老师对于徒弟们的量才使用,特别有慧眼,我恰恰沾了老师给我提议的光,以至于在我晚年的艺术生命中以授课为主,受益匪浅。
我说一个故事。当年吴老师去天津演出《苏小妹》的时候,大武生厉慧良先生到后台去看老师,说:素秋,我可是自己花钱买票,我就为来看你这个水袖的。我们所有看过老师水袖表演的人都会对老师潇洒飘逸的手段记忆深刻,确实很美。我曾经问过老师:为什么我和您的动作一样,就是一招一式学的,可是就是出不来您那个帅劲?老师笑着说:这是积累。在漫长的艺术生命里我慢慢懂得了老师的话。老师武生启蒙,后学青衣,还爱老生,博纳广学,加上老师自身的艺术天分,创作出的水袖动作当然是让人望尘莫及了。
肖树增(北京京剧院人力资源部主任):
吴老师被世人所敬慕、所赞誉,是由于她的艺术和人品。有人说吴素秋老师的艺术得益于天赐——冰雪聪明,精灵一般的嗓子,花月般的容貌,同时赐给了吴素秋老师,是何等的幸运。
吴老师对艺术极为认真,她对自己演过的人物一个个如数家珍。在舞台上哪怕一个亮相、一个水袖甚至一个背影,让观众看到和感受到的都是她演的那个人物。吴素秋老师说:几十年来,已经有些分不清了,是我与他们,还是他们与我,形影相随。1987年,吴素秋老师赴英国伦敦演出,在没有字幕、没有外文翻译的情况下,同样得到了外国观众的欢迎,这就是因为她演活的是人物。
吴素秋老师对党情国事非常重视。早在抗美援朝时,她与小白玉霜等人就组织捐款买飞机、大炮义演。退休后,她在新闻中得知哪儿发生了灾情,主动联系老干部处,要求献爱心,捐款捐物。还有一次给我们打电话,捐了一次很特殊的高的党费。
朱虹(北京京剧院演员,吴素秋弟子):
2001年,中国戏曲学院为还在上大学二年级的我请来了年近八旬的吴素秋先生。带着种种不安,我第一次踏进了吴老师的家门。这位慈祥、精神、漂亮的老太太拉着我的手笑说:这孩子秀气,适合学花旦,就交给我吧。临走的时候老师还抱了抱我,至今这个拥抱还暖暖地在我心里。3年间,吴老师先后对我传授了《红娘》、《游龙戏凤》以及她的代表作《苏小妹》等。我记得最深刻的是红娘的出场,我那时候学不会、拿不准,先生不厌其烦地在镜子前一遍又一遍做示范,每个动作都停下来给我摆一摆,告诉我哪个角度是观众看起来最好看的。学《游龙戏凤》的时候,老师带着自家的茶盘和茶杯给我当道具,从唱腔到身段,包括茶盘与茶杯的摆放,无一不细。给我说《苏小妹》的时候,老师的胃溃疡已经很严重了,坚持不落下一次课,老师说既要对得起国家给的课时费,更要对得起学生对她的信任。
张云(中央戏剧学院教师,吴素秋弟子):
我跟师父学戏的时候,师父已经80多岁了。师父最重视的一个事情是演戏要演人物。拿《游龙戏凤》来说,她说你要注意一定不要演成凤戏游龙,不要为了要剧场效果、为了场面的火爆去迎合观众,只要你的人物不错,你的戏就不会偏。《苏小妹》是师父的代表剧目,师父一直有这个心愿,想让我们这些学生能够把她的戏拿到舞台上再演出。当时也是在剧院的支持下,师父找到了于淑敏老师,让于老师帮我排这出戏。我学得不好,尤其是女扮男装的部分,我演出来还是感觉不对。师父和于老师说,这里边有很多东西,有越剧小生的东西等,这个需要时间,慢慢来。还有一件我最遗憾的事情是,师父一直希望我把她的《红娘》搬上舞台,我一直觉得有时间,再等等吧,等有时间了再好好学。结果等来等去,师父走了,非常遗憾。
董孝恭(吴素秋女婿):
我管我岳母都是叫母亲、叫妈。我妈一走了,我们屋里头就空得很。老人家是一宝,老人走了,感觉全都没了。
有一次剧院演出,没人。救场如救火,我妈义不容辞地就上去,这是戏德的问题。我妈说了,要想吃饭就得一窝旦。这是他们的行话。
我鞠一躬,各位师姐、师妹们,继续把我妈的艺术给传下去,将来演出也算没把我妈忘了,谢谢大家。
(文字由罗云川整理,图片由北京京剧院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