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士比亚一五六四年四月二十三日诞生,今年是四百五十岁诞辰;而这位戏剧大师又是一六一六年四月二十三日辞世的,享年五十二岁。他同月同日生,同月同日卒,似乎是更值得纪念的。
这里介绍的是被誉为“中国莎士比亚”的我国著名戏剧家、剧作家和戏剧教育家,北京人民艺术剧院院长曹禺,是如何谈及莎士比亚的。
那是一九八一年的春日,笔者到曹禺师的家里做客,不知道什么原因在交谈当中,一下子把话题转移到了莎士比亚的身上。
曹禺师触及到这个话题就好像有说不完的话,他兴致勃勃地说:“我一生都迷恋着莎士比亚,梦想着莎士比亚,可是再也想不到的是,自己竟然到了古稀之年,才亲临他的故乡——英国的斯特拉福。”
曹禺师在一九八〇年万象更新的春天里,以中国戏剧家代表团团长的名义,访问了英国。他在伦敦观看了莎士比亚的代表作《奥赛罗》,并且来到了斯特拉福。
我问:“那是一个市镇吗?”
曹禺师说:“那是一个世界闻名的市镇,一个世界戏剧的盛地和圣地。在艾汶河畔,风景秀丽,鸟语花香,一个非常迷人的地方。莎士比亚曾经在伦敦从艺了二十多年,他先在剧院里当过马夫、杂役,后来加入剧团,做过演员、导演、编剧,并最终成为剧院股东和骨干。一直到了老年隐退的时候,才又回到了自己的故乡,并且和农民之女的夫人一起团聚生活。我认真地参观了那里的莎士比亚故居和纪念馆,并且郑重地欣赏了名剧《奥赛罗》的精彩演出,还看到了世界各地出版的莎士比亚之剧作。……可以说,是走进了一个完完整整历史的莎士比亚,同时也感受到莎士比亚那伟大的、深远的、全人类的影响。他是一个在不断学习和实践当中,深深懂得戏剧真谛的难得的大家。”
我说:“当时,不少的媒体以《曹禺在莎士比亚的故乡作客》为题,进行了详细的报道。”
曹禺师说:“在伦敦大学东方和非洲研究院的讨论会上,我做了《中国戏剧的近来发展》的讲演。”
我问:“您对莎士比亚最深的感悟是什么呢?”
“怎么讲?……大约是相见恨晚,只能是相见恨晚吧。”曹禺师提高了声音,“在皇家剧院为我举办的招待会上,英国的朋友都无一例外地渴望到中国来,他们甚至说,就是骑着自行车来,乃至走着路来也是可以的。我说——‘不必,将来派一艘邮轮那样巨大的飞船,把你们英国戏剧家都接到我们中国来!’同时,我还把一份代表中国戏剧界的礼品,也就是一套刚刚出版不久的十分精美的《莎士比亚全集》的中文版,送给了皇家莎士比亚剧院。他们非常高兴地表示:‘这是你们送来的最珍贵的礼品,我们要永远陈列在博物馆里。’”
“关于莎士比亚,您还说了些什么呢?”
“想听吗?”
“当然想听。”
曹禺师停了一下说道:“我多年以来的感悟最深的就是——有史至今,屹立在文明的巅峰之上,那些文学巨匠教给我们的到底是什么呢?”
“什么?”
“就是教给我们要认识自己,开阔眼界,丰富贫乏的生活,使大家得到智慧,得到幸福,得到享受,重要的是引导人们懂得‘人’的价值、尊严和力量。而莎士比亚就是这样一位使人类永远又惊又喜的巨人,他一直在这样做。可以说,功不可没。乃至,也可以说,这是不可代替的。”
我连连点头称是。
曹禺师继续说道:“你应该明白,舞台是一座蕴藏无限魅惑的地方,它是地狱,也是天堂。谁能想象得出艺术创造的甘苦与艰辛呢?学习舞台的知识、技能与艺术;探索世界一切美好的修养与人性的秘密;取得心领神会、活脱脱地表现各种人生境界的本领;积累多少深刻的理解与偶得的颖悟的舞台经验,凡此等等。”
“您说得好极了。”
“那我就再多发挥几句吧。一场惊心动魄的成功演出,是从苦恼到苦恼,经过地狱一般的折磨,才出现的。据说,进天堂是美德的报酬。天堂是永远的和谐与宁静。然而,戏剧的‘天堂’却比传说的天堂更高,更幸福。它永不宁静,它是滔滔的海浪,是熊熊的烈火,是不停地孕育万物的土地,是乱云堆起、变化莫测的天空。只有看见了万象人生的苦与乐的人,才能在舞台上,得到千变万化的永生。”
我也激动起来:“那就是莎士比亚吗?”
曹禺师也不平静地回答:“当然也包括他在内。”
“您再接着说下去吧。”
“戏剧世界是多么广阔、辽远和悠久!可交流的知识与文化,尤其是对于‘人’的认识,表现得多么美丽,多么详实,又是多么透彻啊!如果从古希腊到现在,把这几千年的戏剧大师从坟墓中唤醒,请这些对‘人’有深沉见解的人们,无论是哪个国家、哪个民族的戏剧大家来到中国的上海,饮几盅龙井,喝几杯茅台,让他们互相认识中外的同行,谈谈梦一般的思想,诗一般的感情,把心中还没有说尽的话对你讲出来,那会是多么伟大而又不可想象的盛会啊!”
我说:“我懂得了,我们要把莎士比亚看作是最懂得‘人’、最了解‘人’、最尊重‘人’、对‘人’有着透彻深刻见地的艺术巨人!”
曹禺师点头,继续把话说完,“所以我要说,莎士比亚是我们应该永远学习,并且不应该忘记的人。”
说到此处,曹禺师笑了,我也笑了。